夜黑如墨,花梨木雕葫芦藤蔓槅扇稍开了一半,丝丝凉风吹入屋里,八月初暑热天气,此时竟凉得叫人心悸。寿安堂里屋,或坐或站了好些人,盛老太太平躺床上,双目紧闭,眼下是深深黑晕,面色青白中泛着一丝焦黄,平日康健双颊也深深陷了进去,明兰记忆中,仿佛从未见祖母这般衰老病弱过。
房一妈一一妈一颓然立一旁,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盛紘心头如热锅上蚂蚁,直直站床前三四步,眼眨也不不眨盯着正诊脉林太医,等了好半响,终忍不住道:“林太医,家母…这个…?”
林太医缓缓收起右手四指,起身转头道:“老人家得好好休养,屋里不宜待太多人。盛大人,借一步说话。”
盛紘连忙跟林太医出去,明兰迟疑了下,看了眼床畔服侍海氏,只见她微笑道:“妹妹也去听听罢,我就这儿。”明兰感激道:“劳烦嫂嫂了。”说完赶紧出去。
到了外头堂上,只见长枫正扶着盛紘坐到上首,柳氏亲手给林太医奉上一碗茶,王氏连声问道:“到底如何了?”
林太医迟疑道:“…这个…不好说。”这时,他见明兰出来,目光微微闪烁,支吾道,“总之,如今暂且是稳住了。”盛紘大大松了口气,满脸感激道:“多谢费心。不论需要何物,太医只管开口,吾之所能。”林太医笑笑:“大人孝心可嘉。”
明兰缓步走过去,轻声道:“我祖母如来身一子硬朗,平素好好,怎么忽然说倒便倒了。林太医,这好歹有个说法罢。”王氏皱眉道:“这么晚找了林太医来,已是十分叨扰。你怎可无礼追问!太医自有计算。”
林太医微笑,“不妨事,医者父母心,这是本份。”然后他微侧身一子,似若无意挡住王氏等人视线,对上明兰眼睛,轻缓道:“老人家年纪大了,康健自不如年轻人,身一子骨总有这样那样一毛一病。这个一时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好,得再慢慢看了。”
明兰凝视着林太医,缓缓道:“太医说是。都说病来如山倒…”她轻轻拭着眼角,“祖母到底是年纪大了…”
王氏满意道:“正是。老人家身一子,原本就保不齐事。本来预备明儿一早再去报你,谁知下人这般嘴,连夜把你叫了过来,还显得我们不会照顾了。”又转头对林太医笑道,“连带闹得林太医也不得消停,真是……”
盛紘见王氏越说越不成话,低声喝道,“少说两句。孩子一片孝心,你还说嘴!”
柳氏见堂内气氛尴尬,轻声细气道:“如今虽还不太晚,但妹妹难得来一趟,不若就歇家里罢。我备了厢房,回头就可安置了。”又转头对林太医道,“还有太医您……”
林太医摆手笑道:“我们这行夜里被叫去是常事。少一奶一一奶一不必费心了……”
这时明兰忽开口道:“祖母如今虽稳住了,但还未醒过来。只盼太医能多待一一夜,也好叫我们安心。否则,倘若祖母夜里又发作了,我等可如何是好……”
王氏一皱眉,正要开口,盛紘抢先道:“正是。还请太医多费心些。”起身拱手,竟是要行礼。林太医忙起身回礼,他虽也有六品官级身,但盛家满门官宦,姻亲又显赫,他不敢托大:“不敢当,不敢当。”沉吟片刻,道,“这样,我留下给老太太扎几针瞧瞧,先叫僮儿回药堂去取些药来。”
明兰轻声,“谢太医,我叫人护送僮儿过去。”
林太医拱了拱手,“我去写个方子。”柳氏早有准备,忙叫人端上笔墨。林太医行笔如风,须臾便得,盛紘取其方子一看,大多是些温和药物,并无太针对之效,不由得皱眉,再看林太医一脸四平八稳,踌躇片刻,忍下不开口。
待僮儿拿着方子出去,林太医又转身进里屋去看盛老太太。
明兰道:“今日夜深了,老爷太太还请早歇息罢。三哥哥也回去罢。”又过去握着柳氏手,“三嫂嫂才出月子不久,可不能累着身一子。”
盛紘道:“你也歇着罢。老太太有你大一嫂照看……”
明兰忽泣道:“我自幼蒙祖母悉心教养,恩深海重,可到底是嫁出门,不能日夜陪护。何况大一嫂嫂还要照看小侄儿,今夜便叫我陪着祖母,也算孝心罢。”
盛紘思忖片刻,“也好。今夜你就照看老太太罢。”又扫了一眼王氏,“以后由太太服侍老太太汤药,你可放心。”
王氏脸色难看,咬了咬唇——婆婆有病,首当服侍确该是儿媳,而不是孙媳。
盛紘又进了里屋,对着昏迷盛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子话,嘱咐房一妈一一妈一等好好照料,絮絮叨叨没个完结,明兰笑道:“老爷还不去歇息,明儿不上朝么?”盛紘捋须而笑:“便是告假一日,也没什么不成。”
明兰神态柔婉,孺慕之情溢于言表:“爹爹也有年纪了,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太太这儿有我呢,爹爹是家中梁柱,可别累着了。”
盛紘听得十分悦耳,心中颇是受用,又被明兰柔声催了几遍,才领了王氏等人回去。
眼看着一众人浩浩荡荡离去,明兰缓缓收起笑容,目色冰冷,面罩寒霜,沉声道:“房一妈一一妈一,把寿安堂里外关严实了。别叫人走动打听。”
房一妈一一妈一低声应。明兰径直走进里屋,盯着林太医,一字一句道:“林太医是我们侯爷信重,我也不绕弯子了。只问一句,老太太到底是怎么病倒?”
林太医似也等着这句话,闻言起身站着,低声道:“夫人明鉴。老太太……确病得蹊跷。自下午起肚中剧痛,呕吐,腹泻,身一子时不时一抽一搐。这……”他一阵迟疑。
明兰道,“太医但讲无妨。”
“这不似病状,倒似…倒似是…中毒。”
明兰心痛如绞,努力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先生可能确定?”
“这个……”林太医为难道,“虽有七八分把握,可也不能保准。若能搜检老太太今日所进吃食,又能确认几分。”
这时房一妈一一妈一也进了来,听见这些话,大吃一惊。明兰问道:“今日祖母吃了些什么?”她盛老太太膝下十年,熟知其习一性一。自打守寡,盛老太太礼佛数十年,日常作息饮食极为规律克制,从不贪食贪凉,这方面并不难查。
房一妈一一妈一恨恨道:“我也觉着这症状来奇怪,老太太这么硬朗人呢,怎么说不成就不成了?!”寿安堂里外就这么几口人,且伙食采买几乎都是独立,房一妈一一妈一心里再清楚不过,“今日老太太只吃了早饭午饭,用得不多。如今天热,吃食容易坏,我不叫下人吃剩下,都倒了泔水桶,现下都还。只是…那味道…”
明兰抬起一只手,沉声道:“祖母日常用饭,都是咱们自己弄,这个先慢慢来。除了两顿饭,今日祖母还吃了旁么?”小厨房几个一妈一一妈一都是盛老太太几十年老陪房,身家一性一命都捏盛老太太手里,先暂缓怀疑这帮人。
房一妈一一妈一凝神想了想,:“老太太近年愈发嗜吃甜,聚芳斋有位经年老师傅,做芙蓉莲子酥是京城一绝,老太太一爱一得很。偏这老师傅每月只亲动手做两次,老太太每回都叫人等着去买……”说着说着,她泛生惊惧。
明兰急道:“说说。”
房一妈一一妈一汗水涔一涔而下,“今年初,老太太说全哥儿大了,该识礼了,便叫他每日去给老爷太太请安。太太见了孙子,喜欢不得了,便主动把这差事接过去,每回天不亮就差人等聚芳斋门口,买热腾腾点心来孝敬老太太……”
“是以,这回点心也是太太叫人送来?”明兰声音微微发一颤。
房一妈一一妈一慌神道:“好些个月了,没见出什么事呀!”
明兰呆了半响,赶紧叫丫鬟把吃剩点心端来。
那莲子酥果然馥郁浓香,甜糯酥脆,便是这会儿已冷了,还是散发着金黄烘烤诱人色泽。林太医拿了根银针细细挑开酥皮,从外到里细查,后馅料里戳来翻去,灯光下,只见银针闪亮,未有丝毫变色,明兰松了口气——她也不愿意是王氏下毒。
谁知林太医愈发神色凝重,拈着银针把馅料戳得稀烂,还伸着鼻子不住嗅着,明兰再次提起心来。过了片刻,林太医放下银针走到榻边,翻起老太太眼皮仔细查看,又从药箱里翻了根细绒羽一毛一出来,放老太太鼻端下,查看病人呼吸。
细一毛一抖动急乱,且间隔很不规律,还发出嘶哑鼻息声,显是病人呼吸困难。
一会儿捏一捏手足,一会儿敲敲关节,忙活了好半天,林太医终于停下手,长吁口气,“好厉害心计。”
“太医……?”明兰滞住呼吸。
“确是毒。”林太医面色发白,“可非砒霜之类一般毒一药。而是从银杏芽里提出汁液,数十斤芽汁炼成浓浓少许,便可致人一性一命。”
银杏可食,可生芽不可食,理论上,这属于食物中毒,是以银针验不出来。林太医指着那剩下一大半点心道,“亏得如今天热,这点心甜腻,老太太未吃下许多。倘若再多进些,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
明兰颤声发问:“可还有得救?”
“先以药物催吐,再扎几针,随后才能缓施以汤药祛毒。”林太医斟酌道,“可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身一子不如年轻人壮实。未必能熬得过去……”
明兰紧紧捏着拳头,额头止不住冷汗沁出来,忽然躬身福礼,“一切拜望太医了!”
管眼前顾侯夫人比他女儿都小,但林太医还是忙不迭回礼:“这是本份。”为了谨慎起见,他还主动提出去看看泔水桶里食物,房一妈一一妈一便叫人陪着去了。
一步步从里屋出来,明兰梗着脖子站堂中,后头跟着已是泪流满面房一妈一一妈一,“…这狼心狗肺…姑一娘一,咱们…可…可怎么办呢?”
明兰撑着发一抖身躯,对着翠屏柔声微笑:“翠屏,你素来心细,这几日劳烦你就近看着老太太,给林太医做个帮手。”
“六姑一娘一放心。我省。”翠屏抹抹眼泪。
这几日如兰又陪着文老太太去乡下走亲戚,喜鹊把大姐儿也抱了去,如兰便放她和喜鹃几日假,好回一娘一家看看。翠屏老子一娘一本是盛老太太陪房,是以她必来寿安堂请安,顺道见些昔日姐妹,叙叙旧。
谁知碰上这种事,一屋子人骤然慌了手脚,还是房一妈一一妈一镇定,说她已不是盛府中人,出去不用对牌,叫赶紧她去侯府报信。
见翠屏轻手轻脚进了里屋,明兰转身道:“房一妈一一妈一,请把寿安堂所有人都看起来,这里头情形,丝毫不许透出去。”
房一妈一一妈一目露恨意,沉声道:“哪个敢,我立刻绞了她舌头!”说着转身出去。
明兰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牌子,手心里缓缓摩着,对小桃道:“这府里有几扇门,你都知道吧?”
小桃咽了口口水,点点头,“知道。总共五处,前大门,后大门,前门旁侧门,西边走车马侧门。哦,后头池子边花园子,头处还有一处小门。”她是乡野出身,从小活泼一爱一动,众人见她年纪小又憨傻,便由她满府乱走,怕是盛府里有几处狗洞,她都清楚。
明兰把牌子递出去,小桃愣愣接过,不明所以看着她。
“去找屠家兄弟。”明兰面沉如水,一字一句道,“领上府里侍卫,先叫开大门,从里头把盛府给我堵了!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
小桃素来胆大憨直,挺一起胸膛道:“夫人放心。我这就去。”
待小桃出去,绿枝怔怔流一出泪来:“夫人,难道是太太……”她不敢往下说。
明兰站罗汉床前,双手撑上一床几,呆呆看着几上陈旧桃木念珠,旁边放着发亮紫檀木鱼,这是老太太心一爱一之物,用了几十年。
她缓缓将之翻过来,果见木鱼底部有数道浅浅白痕——那是她七岁那年寒冬,伏这小几上写字,手短脚短小人,下床时叫褥子绊了,连人带小几摔下来。老太太吓面色发白,不及去看旁,只一把抱起她,拍着哄她莫怕。
明兰看着小几上白瓷茶碗,只觉得满心愤恨,一股郁愤之气直欲冲出胸腔。
意动手动,她立刻把茶碗重重摔了出去,一直撞到墙上,摔得粉粉碎,才重重吐出一口气——“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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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系统混乱导致字数紊乱,所以先贴一部分下章内容,这些字数不会另行算钱。
第193回:
这一一夜,明兰服侍病榻前,擦身,催吐,甚至料理秽一物,俱毫不躲让帮手,房一妈一一妈一一旁含泪,林太医瞧了,也好生感动——这般品级诰命夫人,实是难得——让他惴惴不安心绪,又平了几分。
昨夜林太医刚查完厨房,赫然发觉两个形貌凶恶彪形大汉站寿安堂门口回话,只把他吓一颗老心扑扑乱跳。做他们这行,尤其混到太医院份上,总能碰上些权宦人家一阴一私;是以每每拜药师菩萨时,除了祈求医术一精一进,药到病除之外,总要自审戒多言多问,口风须紧,行一事小心——免得遭了池鱼之殃。
换过僮儿带来干净衣裳,房一妈一一妈一有礼请林太医去侧厢房歇息会儿,明兰则老太太房里躺椅上和衣歇了会儿;至未时初,天色犹黑,明兰悠悠醒来,听得屋外一阵争执。
“……六姑一奶一一奶一这是什么意思?不叫进也不叫出,还敢打人…老爷要去上朝…”
明兰微微笑了,起身让绿枝替自己换了身衣,再梳了个简单头,方才不慌不忙走出去。与房一妈一一妈一争吵正是王氏身边钱一妈一一妈一,她见了明兰,立刻道,“…哎哟,六姑一奶一一奶一,夜里来了好些吓人歹人…”
明兰挥手作势叫她轻声,才道:“不必多说,我这就与你去见太太和老爷。”说着便大步踏出去,绿枝拿了个小包袱紧随其后,钱一妈一一妈一呆了呆,连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