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有点不高兴,大街上乱搭话,和他又不是很熟!可人家好歹是王,是夫子兄长,年纪也一大把了,总不能太不给面子。于是不情不愿做了一揖,“大王长乐无极。”
她站六扇插屏前,素净,没有半点雕饰脸。实是太年轻,鬓角发参差不齐,反倒显出一种质朴美。慕容琮心情大好,“不必多礼,本王才散朝,没曾想这里遇上了你。”
弥生敷衍笑了笑,“是很巧呵。”
旁边那个掌柜先给晋一阳一王稽首行礼,然后才反应过来,看着弥生道,“咦,不是谢氏郎君么?那这麈尾……”
弥生厌烦白他一眼,“我是一阳一夏谢氏,只不过不是郎君,是女郎!谢绥是我兄长,我师从乐陵王。如何,这样子还是配不得你那把麈尾么?清谈玩意儿罢了,又不是笏板,你骄矜个什么?不愿卖,自己且留着吧!”
她这一通真有点指桑骂槐意思,本来对晋一阳一王就有成见,如今他还来坏她好事。想要和颜悦色,真是难得很呐!
那店主明显给她唬住了,结结巴巴说,“女……女郎是知道,咱们行里有行规……”
“狗脚行规!她要,你装了盒子卖予她就是了,哪里来这么多废话!”坐舆上慕容琮愈发觉得有意思,别女人他面前装得高贵圣洁,从没有一个像她这样发脾气拉脸子。甜食吃多了腻味,来个泼辣调调胃口,正中下怀。因换了个好声气,“你是叫弥生么?上次到府里来也没多停留,本王心里总是抱憾呢!你买这麈尾做什么?”
弥生斜眼看那掌柜唯唯诺诺给锦盒套一上红绸子,想想自己无名火发得没道理,便缓了缓心神,重又堆起虔诚微笑,“回大王话,买了送给我家夫子。我入门下三年,从没给恩师送过礼。今天出来逛,正巧看见了,错过怪可惜。”
慕容琮哦了声,扫一眼无夏,“你是九王身边小子?你家郎主还未出宫么?”
无夏忙敛袖道,“回大王,小眼下拨给女郎驾车使唤了,我家郎主跟前是无冬伺候着。看这个时辰,郎主大约已经回太学去了,要到酉时前后才回府邸呢!”
慕容琮调转视线,笑意盈盈看着弥生,“今日不念书么?可要到本王府上去游玩?近招了一帮会变戏法艺人,花样多很。怎么样,去看看?”
这种口吻简直就像牙婆诱拐无知少女,弥生虽然傻,还不至于贸贸然跟着陌生人走。她笑着推辞,“不了,多谢殿下好意。我出来是买文房,还有好些课业没做完。改日等夫子过府,弥生再跟着夫子到殿下官邸叨扰。”
慕容琮嘴角微沉,“本王一番好意,女郎这是瞧不起本王么?”
弥生吃了一惊,抬头看他,晋一阳一王眼里有一阴一霾。到底这种人心思重,连瞧人神色都是两样。他和夫子五官很像,但却外露过甚,缺了隐忍气度,品行上就差了一程子。
霸王惹不得,硬碰硬势必要吃亏。弥生平常呆,要紧时候也懂得转圜。她无辜翣翣眼,“大王误会学生了,学生是怕给大王添麻烦。我一向糊涂,逛个园子都会迷路。大王府上简直是蓬莱仙境,我进了大门摸不清南北,岂不惹人笑话么!学生知道大王是客气,学生顺騀子爬就是没成色。大王眼下病中……哦,我家夫子常挂念大王腿伤,大王这几日可好些了?”
这滑头!之前派人打听,回来都说她开窍晚。虽然不至于傻,充其量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可这会儿听她几句话,又好像挺伶俐。会给自己找借口,还会声东击西转移别人注意力。其实他一眼就能看穿她,不过还是愿意和她多周旋周旋。
弥生很虔诚仰望,量装得大方得体。她看见慕容琮洁白手指勾了勾胸前绶带,日光下一身形充满了高高上威仪。所幸脸色还过得去,对她颇和蔼,“好多了,不怎么疼了。和你家夫子说,他日日朝堂上看见我,就不必惦念了。”
弥生噎了下,才发现刚才话有漏洞。怪自己脑子笨,不是油滑料,连个慌都圆不好。
慕容琤哂笑,“罢了,你不肯赏脸,我也不强求。明日宫里大宴,你去么?”
她点点头,“夫子说要领我去,只是我想着,我一个做学生,满世界跟着跑不大好……”
“那一定要去。”他没等她说完就截了话头子,“你家夫子自有他打算,好歹师命不可违,到宫里见识见识也没什么。皇后殿下上次提起你,总说要见一见。这回碰着时机,给殿下瞧瞧吧!”
弥生感到有些惶恐,昨天永昌公主也说皇后曾谈及她,今天晋一阳一王又这么说,难道姓谢目标这么大么?不是还有琅琊王氏呢吗,盯着她做什么?
她唯唯诺诺应,“我规矩懂得少,进宫怕失了体统。”
慕容琮倚着扶手笑,“你有个天下闻名夫子,这点子规矩他不教你?莫怕,还有我呢!若是哪里不周全,有我护着你。”
弥生嘴角一一抽一,他护着?八騀子打不着人,要他护着!难道夫子和他交过底,说要把她配给他做侍妾?她硬骨头梗起脖子,谢家女儿到死也不会给人当消遣。晋一阳一王对她存这样心,真叫她做呕!
她抱袖长揖,“多谢大王看顾,我回去自然向夫子讨教。横竖大宴明日入夜才举行,我还有时间。一天不行连夜一操一练,到时总归像点样子了。”
主动贴上来女人就跟狗皮膏药似,没这种有气节有傲一性一嚼起来入味儿。慕容琮兴致空前高涨,既是谢家人,又不显得寡淡乏味,这可不是个难得一遇宝贝么!届时出席大宴,不知要引得多少人侧目。只不过有那句民谚,想来敢折花也没有几个。六王定然不会白白错过,但他自身难保,不足为惧。剩下老九是授业恩师,早早就没有竞争资格。如此一盘算,她早晚要落到他手里。
他志得意满,对付这种女孩急不得。况且进了门,将来也是一生一世事情。他虽经历得多,真正能令他沉淀下来却还没有遇上。过了而立,再盼来一段感情,像是给花一团一锦簇人生添上了浓墨重彩一笔。
“我知道你能学好。”他收敛起了锋芒,看着像个寻常人般和颜悦色,“明日我也要去,到时候宫里还能遇上。今日就作罢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姑一娘一家外头逛久了不安全。”
弥生对他满满施礼,偷眼看着肩舆逶迤去了,方直起身松了口气。
无夏古怪目送着,转过脸,眼珠子却定定,“大王恁地奇怪,莫非对女郎当真上心了?”
问题表面渀佛糊了层窗户纸,不戳破,得过且过。偏偏无夏要把纸揭开,弥生听他这一絮叨,背上寒一毛一都竖了起来。骇然张着嘴,半晌才道,“胡说!是有过一面之缘,打个招呼而已。”
旁边店主幽幽接了一句,“恭喜女郎了!”
弥生又气又躁,跺着脚吩咐无夏给钱,自己抱着锦盒就出了店面。
街市上人来人往,太一阳一头顶煌煌照着,她站那里,心里说不出一种滋味。也许这事该早和夫子说,晋一阳一王百样都好,但不是她喜欢。
指甲缎面上来回刮,平金水一浪一纹被她剌出了倒一毛一。她嘟着嘴一再嗟叹,她喜欢儒雅温文人啊!长相是其次,反正不能像晋一阳一王那样,仅仅那里坐着就给人无形压迫。当然了,他长相是极好,和夫子有六七分神似。如果这五官再配上点书卷气,偶尔小小促狭也不让人讨厌……
她闷着头踢了踢脚边石子,这点选婿要求应该很容易满足。分明熟悉得触手可及,可是真要去找,茫茫人海,又未必能够找得到。
无夏拉了单辇来,招呼着,“时候不早了,该买都采买齐全了。女郎上车吧,咱们回府去。”
弥生回头朝百尺楼方向眺望,“这里离太学很近……”
无夏顺着她视线看,“女郎是要去找殿下么?反正顺道儿,小送你过去。”
她又犹豫起来,专门跑去同夫子说这个会不会太不识相了?他是好心好意要抬举她,况且晋一阳一王这样独断人,夫子有心阻止也不易吧!
无夏看她舀不定主意,便撺掇着,“女郎不是给殿下买了礼物么?这会儿送去,殿下就是有心怪你乱跑,看麈尾份上也不会发作。”
弥生经他一点拨,果然觉得很可行。也不管其他了,喜滋滋上了辇车。等见了他,再寻个机会见缝插针。就算今天说不成,日日见面,还有日日落空道理么?要紧是先把麈尾送过去,也不知道夫子喜不喜欢。
无夏马鞭甩得脆响,单辇小,街道上穿行很灵活。巷堂里斜插过去,转瞬就到百尺楼了。她抱着盒子纵下去,沿着游廊往官署走,心口像揣着个兔子,一阵阵跳得耳膜鼓噪。路上遇见同门搭讪也都敷衍了事,恨不得一脚就踏入夫子衙门。
渐渐近了,她满心欢喜跨进门槛,可是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
樊家女郎也,正牵着他袖子泪盈于睫。看样子有千言万语,只是忌讳她场,才慌忙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