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杰本是刑名出身一把好手,眼见近日京城里头三教九流各色人物聚集日多，愈发不但耽搁，前脚领走了曼一娘一母子，后脚就使人分两路遣送出京。////谁知第二日入夜,刘夫人忽乘一顶小轿匆匆而来,见面便道罪,说昌哥儿叫人劫走了。
明兰大吃一惊：“这是怎么说？”
“他爹也没想着,直说这回是打雁叫雁啄了眼睛！”刘夫人面带惭色,话中带有浓重蜀边乡音,身上一件赭红色掐暗银丝宝葫芦褙子叫她扯着衣角不住一揉一一搓一。
“昨日他爹撵走那妇人，送至城门外时还使人狠狠吓唬，说再有见她来纠缠，定然发往边地为苦役！那妇人连声应了，说是再也不敢，扭身就跑了。”刘夫人压低声音，微微前倾身一子，“其实照我当家意思，这回就该发作了这妇人，一了百了，不过……”
“不妨事。”明兰摆手，露水夫妻做到曼一娘一这份上也算是到头了，再作死作活不过是平白惹笑话，于顾廷烨和侯府，如今牵挂反是那小小孩童；说句不好听，若有不怀好意之人将昌哥儿卖入那腌臜地界，或引昌哥儿入歧途为匪为盗，才是天大隐患。
她急道，“昌哥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夫人拿帕子摁了摁额头上细汗，“因要找个一奶一一妈一子一路照料，是以昌哥儿那路晚了半日出城，谁知路经京郊十八里铺边上凤云山脚下时，忽冲出一伙蒙面劫匪，不由分说便上来挥家伙。双方缠斗时，一直躲后头女贼忽驱马至车边，一棍撂倒那婆子，然后拎孩子上马跑了。众位护送兄弟们急了，赶紧将多数劫匪毙命，拷问两个活口，才知他们是什么山魈帮，受人家银钱来劫人，偏几位兄弟都没穿差服，贼人们只当是寻常人家家丁，才会这般胆大包天。”
明兰一阵发愣，那女贼是谁，她心里隐约有数。
说实话，自余府初次碰面起，她从不曾小看过这看似不起眼女子，没想晓是如此，却还是低估了她。这位奇女子不但能唱会演，居然还是个练家子；想这回见面，亏崔一妈一一妈一小心，定要搜身捆一绑，否则若曼一娘一忽然暴起，变生肘腋，自己岂非遭殃。
她咬了咬唇，还是问道：“刘大人可打听出来是何人指使么？”
刘夫人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紧紧皱起，显相貌老态粗糙，“问了，那几个活口当即指了，死地上一尸一首中，便有那托事妇人哥哥！”
明兰轻轻啊了一声，“是曼一娘一哥哥？”
刘夫人拍腿道：“可不是？听说她兄长这几年混迹直隶一带，结识不少偷鸡摸狗市井闲汉。几个活口说他们也是受了诓骗，她兄长说自己妹一子是某大户外室，谁知那家大妇歹毒，容不下她们母子，要发落那孩子……唉，若知对方是官差，哪个敢胆边生一毛一！”
明兰讥诮翘一起唇角：“这个说法倒也不算错。”
刘夫人讪笑几声，解释道，“那个躲后头蒙面女贼便是曼一娘一了，本来兄弟们想射箭阻止，可昌哥儿也马上，因怕伤了孩子，只好眼睁睁瞧着那母子俩跑脱了。”
明兰默了片刻，才道：“这怪不得几位护送兄弟，他们哪知一个小小妇人竟会这般无法无天。不知兄弟们可有损伤，若有个好歹，可叫我们怎么过意去。”人家本来只受命递，结果还得兼职保全，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刘夫人连忙摆手摇头：“没有一性一命干系，都是些皮肉伤，那些蟊贼也不见得如何能耐，只是人数多，一拥而上时被缠住了，才叫劫走昌哥儿。”
明兰心头微松，又说要给那些护卫银钱伤药略表心意，刘夫人先头还不肯，经不住明兰口舌伶俐劝说，才应了将东西捎带过去。
两人又说了几句经过细节处，刘夫人忍不住叹道：“不是我替一我当家辩解，实是恁谁也想不到呀。那女人瞧上去多枯瘦可怜，六神无主，被差役们一下滑，怕连话都不敢说，人家说话声稍大些，她就哭断了气，身一子抖跟筛糠般。谁知一转头就去寻了兄长，又是着人跟踪，又是买人劫道，啧啧，真真好厉害！”
她年长夫婿多岁，于刘正杰手下亲信弟兄几是半嫂半母，询问起来格外细致。当初乍闻曼一娘一之事，她还暗怪过明兰连个孩子也容不下，哪个达官贵人不三妻四妾，庶子庶女一大堆，现下看来，那对母子委实留不得。
明兰歪了歪嘴角：“他们兄妹都是梨园出身能耐人，文武全才，不怪刘大人和众位兄弟，没亲眼见识过，如何能想得到这事，再说了，受这妇人骗可不止一个两个。”头一个特号冤大头就是她亲一爱一夫君大人。
刘夫人咋舌道：“要说那妇人真是狠心，她哥哥被一刀砍翻时，曾大声呼叫‘妹一子’，她连头都没回，自管自飞奔走了。照我当家说，她是有意拿那些贼人做了肉盾死鬼，为怕事有不全不密，怕是连自己兄长也瞒了些话。”说着连连摇头，连自己嫡亲一哥哥命都能利用，已非心狠手辣四字可形容了。
明兰默了半响，才道：“她们母子去了何处，刘大人可有眉目？”
刘夫人尴尬笑了笑：“一旦出了凤云山口，便是东西南北四通八达，哪路都去得，实是摸不准那母子去向，再说，呃，如今京城…实挪不开人手…”
明兰拉着她手，柔声道：“姐姐不必解释，刘大人难处我都晓得，我只可怜那孩子，小小年纪，才安稳了几年，这下不知又要颠沛流离至何处。”
刘夫人早育儿女，也是慈母心肠，听了长叹一声，轻拍明兰手劝道：“大妹一子，姐姐倚老卖老多嘴一句。这等歹毒妇人，落到外头哪家能有好果子吃？你们夫妇都是厚道人，心眼实诚，做不出那伤天害理事，不然早早结果了她了！唉，那孩子也是前世不修，摊上这么个一娘一，谁也怨不得，还来世托个好生罢！”说着喟叹不已。
前世不修么？
明兰茫然。其实昌哥儿有很多次可以改变命运机会，可惜全失之交臂。
于自己，自是恨不得永远不要接手这烫手山芋，一切相关昌哥儿之事能躲就躲。
于顾廷烨，因早年经历，总觉有亲一娘一身边，孩子多少能得妥当照料，总比交给素不相识之人强；兼之顾及嫡妻嫡子，不愿明兰受累，一团一哥儿受胁。
至于曼一娘一，是百年难见奇葩，要么早些放掉昌哥儿，要么和儿子好好过日子，偏她死活拽着妄念不肯罢休。
不知为何，自从做了母亲，明兰愈发心软起来，以前碰上多少悲惨案件都公事公办转头过去，可如今却见不得无辜孩童受罪，心里莫名不忍。
送走了刘夫人，明兰便把蓉姐儿叫来，屏退众人后，将此事巨细一靡一遗告知于她，吁叹道：“唉，如今，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蓉姐儿低头紧一握双手，两眼红肿，这几日似是瘦了，圆一润脸颊微微收拢，下颌划出少女般清丽弧线，她听了明兰话也不应声，只默默坐炕前圆凳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两人相对半响无语，明兰正想叫她回去算了，蓉姐儿忽道：“谢谢母亲。”声音里带着浓重鼻音，明兰微微一愣。
蓉姐儿拿帕子轻拭鼻端，低声道：“谢母亲替昌弟一操一心，托常嬷嬷代为抚养。自从…自从知道这事后，我心中感激极了…想常嬷嬷正直，弟弟还能跟着年哥哥读书上进，实是天大福气。谁知几年未见，昌弟竟乖张异常，除了…除了一娘一，谁话也不听…”
想起那日见亲弟场景，亲姐弟便如陌路人般，她泪水上涌，心头酸涩，“我求一娘一答应这提议，好好劝服弟弟到常家去。若强送过去，弟弟执意胡闹起来，不但累了常嬷嬷，还耽误了要读书备考年哥哥。谁知…谁知一娘一不但不肯，反骂我…还，还……”
后半句她说不出，生母当时要她去求明兰，让昌哥儿留侯府。
“…可…可夫人不会答应呀。”记得当时自己这么回答，相处这些年，她深知明兰外表随和温柔，内里却是主意极定。/
“你这没用！那你就去哭，就求，去寻死觅活！你现下是侯府大小一姐了，难道她敢眼睁睁看着你死！这个才是你亲弟弟，你忍心看他没名没分流落外？！”
望着生母满口好话，满脸算计，一忽儿软语哄骗，一忽儿厉声叫骂，毫不掩饰用心，她当时半句也说不出。
她早不是无知稚女，这其中深藏凶险和干系她如何不明白；她不是那不知自己斤两，才过了两天舒坦日子，就自鸣得意，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大事上改变嫡母心意。
蓉姐儿用力晃头，努力不去想当日叫人心寒情形，她抬头看着明兰，颤声道：“母亲，我实是不明白一娘一心思，做母亲不都想着儿女好么！为何…为何…难道她非要毁了弟弟才罢休么！”她再也忍不住，终于哭了出来，捂着帕子轻声一抽一泣。
明兰叹口气，轻拍女孩背。
从一阴一暗面来想，曼一娘一根本不一爱一昌哥儿，儿子不过是一枚棋子，自是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往好处想，曼一娘一也一爱一儿子，不过她所认为对孩子好，与正常理解不大一样。
好像某些狗血剧里演，穷苦女孩生下富家子双生子，一个送回富豪家去当公子哥或公主，一个留自己身边；后结果……呃，要看哪个是主角。
此事如此无疾而终，曼一娘一母子便似风中浮絮，消失无影无踪。明兰闷闷不了好几日，直至华兰来访劝慰才好了些。
“你这傻孩子，这种事有甚可烦恼！”华兰依旧容颜明媚，娇一艳英气，她戳着妹妹额头，笑道，“似你这般心慈手软，见这个也可怜，见那个也不忍，屋里还不乱作一一团一了。自来是冤有头债有主，那哥儿自有爹一娘一，该你什么事了！”
明兰低头抚一着硕一大肚皮，低声道：“近来我愈发瞻前顾后，总怕自己行一事不好，将来报应到孩子身上。”作为一个入一党一积极分子，姚依依也曾是一个坚定无神论者说；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华兰一派心宽体胖，大笑道：“神佛之事，信也要适可而止，不能事事往这上头绕。妹夫既不叫你沾手，你乐推开好了。难不成你真要把那哥儿接进府来？！”
“那可不成。”明兰断然道，如护小鸡崽子母鸡般昂起头来，坦率自嘲，“可怜归可怜，做一娘一自要先护着自己骨肉，哪个敢伤及危及我孩儿，我非跟她拼命不可！”
华兰拧了一把妹一子脸，笑道：“这就对了！”
望着长姐灿烂宽容笑脸，明兰暗叹自己庸人自扰，遂扯开话题：“听说三嫂嫂有身孕了，前儿刚送了些她一爱一吃鱼鲞过去，不知近来身一子可好。”
自打王氏回老家服刑，为怕柳氏甫接掌内宅有不便之处，华兰常回一娘一家帮衬，闻言笑道：“弟妹是个有福气，这回怀相好很，好吃好睡，一概行一事如常。”
正说着，小桃端上来一盆厨房炒蒜香芸豆，华兰皱眉掩鼻，再度轻呕一声。
明兰皱眉道：“这不是姐姐素日一爱一吃么，怎么也……”适才已换下去一盘一奶一酥豆沙卷和拔丝蜂蜜苹果，华兰是闻着一样恶心一样，只好叫厨房赶紧做点心。
再看华兰微见丰一腴身形，明兰目带戏谑，笑道：“姐姐莫不是也有了罢。”
华兰倏然停手，笑骂道：“胡扯什么，我都这个岁数了。”这几年没有动静，兼之年岁渐长，自己早断了念头。
话虽这么说，不过中年生子妇人也不是没有，因怕有闪失，明兰赶紧使侯府那辆三驷软金泥缀直顶大车送华兰回去，过不半日，袁府使人回报：二一一奶一一奶一果然有孕了。
来报信翠蝉抚掌笑道：“二一一奶一一奶一起先还不肯信，连换了两位大夫都说是喜脉才信了。二爷乐不行，就跟黄莺拴住了鹞子腿，这会儿寸步不离，连口外都不肯去了。”
袁文绍瞧上了口外一块地皮，想买来圈作马场，本已向上峰告了假，此刻见一爱一妻有孕，大夫又说孕妇年岁不小，当处处小心，袁问绍便打定主意不走了。
“正经事要紧，相公是有大志向，不必牵挂我。”华兰当然这么说。
袁文绍却一脸港剧男猪风范，开口便是：“银子是赚不完，要紧是咱们一家人和乐平顺。你安安稳稳生下孩儿，比赚一座金山都强。”
华兰娇羞红了脸，水汪汪大眼含情脉脉瞄过去，袁文绍情意绵绵凝视回来，两个加起来足有七十多岁中年男一女情真意切吓人，时不时头挨头小声说话，直把前去替明兰送礼崔一妈一一妈一肉麻不行。
“怪道房家姐姐说，当初太太瞧不惯大姑一娘一和大姑爷呢。”崔一妈一一妈一深觉错怪了王氏。
明兰伏炕上捧腹大笑，数日来怏怏一扫而空。
数日后，屠虎从城外领着四十来个庄勇回来，明兰再度忙碌起来，安排外院吃住，又与屠老大商量如何分班看护，如何派至各处门墙院落看守。
里面安顿妥当，外头继续着人打听各路消息：京城内确来了好些形迹可疑之人，三五成群，聚落不知所踪，刘正杰愈发恼怒，却无处可查；石小弟也很恼怒，他和小桃都喜欢一家包子摊，那老俩口近来说市面瞧着不太平，居然躲去乡下儿女家了。
四房廷狄夫妇忙于整顿店铺，买卖渐有起色；五房煊大太太忙着给长子相看媳妇，伏家反应十分积极；太夫人依旧很少出门，不知密谋些什么；顾三爷依旧三不五时去外头吃酒斗戏；余方氏也依旧三天两头去廷炜府邸串门；梁家大爷继续装孙子，哦不，孝子……
喜喜忧忧，各一不足，法院小书记员政治觉悟和决策水平，只够让明兰叫家丁们加倍严禁门房，不能从现象分析出本质。
此时天日渐暖，短短半月内，肚皮便如充了气般鼓起来，几个婆子都说是产期近了，没等明兰习惯沉重身形，若眉先发作了。
好稳婆和一乳一母都是事先备好，铺褥，烧水，烫剪子，一样样有条不紊，明兰亲自到公孙小院厅堂里坐镇，无人敢有怠慢。
从晌午到月上树梢，若眉惨叫一声一阵阵传来，直至明兰挨着软榻第二次睡醒过来，才有人来报若眉生了，是个极其肥壮大胖小子。
明兰擦擦口水，强打一精一神去慰问产妇，只见一乳一母抱着个大红缎子绣金丝牡丹襁褓坐床边，若眉虽面色苍白，却是喜不自胜，不住眼望着襁褓中婴儿。
明兰凑过去看，嗯，确肥壮，尤其那叫产妇们闻风色变硕一大脑门，活脱公孙老头死德一性一，她坐若眉身边，柔声道：“孩子很好，生极像先生，你算是终身有靠了。”
因叫喊过度，若眉嗓音有些嘶哑，她拉着明兰袖子，急切仰望着：“等先生回来，求夫人美言几句，说哥儿是我拼了命生下来，能…能否叫我自己养…”
明兰默了片刻，叹道：“我会说，但这毕竟是先生家事，后还是要看先生和师母意思。”又道，“当初你要给先生作妾时，我就说过这事。”
说完，便轻轻一抽一开手，不管若眉泫然欲泣神色，扶着小桃转头就走。
此后若眉坐蓐，明兰不再去看望，只叫廖勇家多多照看，一切吃穿用度切不可轻忽。
到了洗三，明兰让婆子们公孙小院中摆上两桌，叫素日与若眉交好丫鬟婆子去凑凑热闹，好好劝慰，叫若眉高兴高兴，没整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影响坐月子。
就洗三次日，陕甘总督一封马急报震惊了朝野——
羯奴左谷蠡王之子为救父亲，于青石河平原伏击沈从兴大军。因日前大胜，致使沈军辎重过多，队形拉太长，多数将领自满不防；大军被风驰电掣般羯奴铁骑截成三四段，另一支奇兵直取中军大帐击杀主要将帅，左谷蠡王被救走，沈从兴重伤，全军大乱，将官兵卒死伤无数，目前由段成潜将军暂掌军队。
另有一则，薄天胄老帅近日从马上跌落，现下昏迷不醒，由薄氏亲信伏将军与甘老将军共掌中路大军。
反倒是前阵子传沸沸扬扬张顾大军，因其深入草原，至今没有明确消息，大军到底是败光了，还是死绝了——谁也说不清。
明兰按着指头算了下，照送信日程看来，沈从兴应是大胜不久即遭伏击，与此同时薄老帅坠马重伤，她亲一爱一夫君大人确切消息继续云里雾里。
消息传来，皇帝震怒，既惊又忧，照盛老爹传来说法，与当初张顾兵败消息传来时相比，此刻倒像是真真着急了。皇后和小沈氏双双哭至晕厥，张氏慢了半拍，为照顾群众情绪，于半日后也‘忧心致病’。
薄老夫人表示伤心不行，为怕一命呜呼，决意到京郊庄子上去养病——听到这里，明兰忍不住吐槽：话说你都当了五十多年军嫂了，不是早麻木了么，伤心个一毛一呀伤心。
那年薄老帅染了厉害风寒，太医都说凶险了，薄老夫人很镇定拍拍丈夫被褥：“你先走一步，不用等我，我找得着你。”
薄老帅大怒，嘶吼着‘没良心臭婆一娘一老子就是不死’，一顿脾气发过，病倒好了。
——顾廷烨讲这故事时，居然一脸神往。
武官各个请奏援军上前阵，唯恐落于人后；文官奏疏如雨，或有参奏几位大将轻忽失责，请皇帝重罚，或请调伤重薄沈回京，徐徐再议；茶馆酒肆中也满是议论声，或骂沈张顾几位无能，或轻声议论当今用人不明，用兵草率——京城顿时陷入一种奇特吵杂中。
明兰沉默不语。
接下来几日，身一体倦怠厉害，连逗儿子顽都提不起劲儿来，只能坐着看娴姐儿耐心温柔教小胖子说话，蓉姐儿坐一旁安静看着，眼中又是失落又是渴望。
这日醒来，小桃扶她慢慢坐起，翠微端着热气腾腾铜盆进来，笑着打湿巾子道：“今早我去瞧若眉了，神气好多了，哥儿又胖又结实，两个一奶一一妈一子还不够吃呢。”
明兰艰难撑着床沿站起来，披一件弹墨送花夹棉袄子缓缓走到窗前，微开一线探手出去，手背上落了些细细雨丝，夹一着倒春寒微风，沁凉沁凉。
“今儿外头有些凉，夫人多穿些。”翠微绞干巾子。
明兰嘟囔着：“我讨厌下雨天。”眼珠一转，厚着脸皮道，“索一性一再睡会子。”说着便挪动臃肿身一子，胖企鹅般扭着外八字挨到床边去。
翠微好气又好笑，将湿一热巾子覆到她手上：“夫人想多睡会儿也成，好歹先净面洗手，用些粥汤再睡。您不饿，肚里小哥儿可要吃呢。”
明兰慢慢擦着手，交还巾子，正想说‘今日想吃一奶一香饽饽’，绿枝忽从外头惶急慌忙奔进来——“夫人，夫人，宫里来人了，说要宣夫人进宫呢！”
只听啪嗒一声，翠微手中巾子掉入盆中，溅出几朵小小水花，落猩红色厚绒地毯上，染出点点暗沉如墨渍般不详。
还是小桃镇定，因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事有什么不妥。明兰沉声道：“给我衣。”
绿枝凑上一步：“夫人，那外头……”
明兰定定神，先问：“宣是明旨还是口谕？”
绿枝有些迷茫，侧头一想，立刻道：“应是口谕，因为廖嫂子没叫摆香案。”顾府接旨或接赏赐多次，几个大丫鬟都清楚内中门道。
明兰已不见适才迷蒙慵懒，简洁明道：“吩咐郝管事，招待众位天使到前厅吃茶暂等，就说我近日身一子不适，尚未起身，正梳洗穿衣呢。”
绿枝应声，正要出去，又被明兰叫回，只听她吩咐道：“你和夏荷几个眼神好，都到前头去认认，这回来宣旨，是皇后一娘一一娘一身边那几位女官宫人，还是小夏公公他们。”
绿枝机敏伶俐，觉出事情紧急，应声后忙飞奔出去。
明兰深吸一口气，直直站稳身一子，张开手臂让人服侍自己穿衣梳头；小桃费力想往明兰脚上套鞋子，翠微边系中衣带子，边颤声道：“夫人都这个月份了，说不准下一刻就要生，宫里怎偏偏这会儿宣您入宫呢？这要是有个什么不好……”难道把孩子生宫里？
她额头上沁出细细汗，“难道是侯爷……”兵败要抄家？
明兰缓缓摇头：“先别自己吓唬自己。”
皇后此人，虽有种种不靠谱，但确是心地仁厚温良，上回因她怀着胖一团一子，便主动免了她年元月初一入宫谢恩，若无要紧事，皇后断不会此时宣她入宫。
可若有什么要事，小沈氏也该事先透个风不是？
除非是要问罪。
可这种军国大事，皇后掺和什么，兵败抄家，一道旨意即可，又干嘛使宫廷仪仗来宣口谕；何况刘正杰那边半点消息也无。那么，除非是皇帝……
穿戴好诰命霞帔，小桃扶着明兰镜前转了转，翠微小心翼翼端出珠冠来，正想给明兰戴上，明兰轻轻一摆手：“这东西怪重，你先端着罢。”
这时外头一阵鼓点般跑步声，绿枝和夏荷气喘吁吁奔进来：“郝管事已将天使们稳住了，我和夏荷两个隔着屏风细细看了。领头是一位公公和一位女官，说是奉皇后旨意，可他们和后头那些人，咱们一个都不认识！”
明兰紧锁眉头。这事情透着邪乎，皇后身边有头脸女官和内宦她大多都认识。
崔一妈一一妈一从外头进来，低声道：“软轿子备好了，夫人，您……”
见老妇满面忧心，明兰宽慰道：“一妈一一妈一别急，长这么大，你几曾见我吃过亏。”
崔一妈一一妈一略略宽心，便服侍明兰缓缓走出嘉禧居，丝坐上软轿，迎着凉凉细雨，一行人往外院前厅走去，轻悄悄绕过正堂大门，明兰下轿走侧道，扶着绿枝小桃从后头静静走入正厅，隔着十六架朱红槅扇，隐隐可见前头郝管事不住恭维那几位天使，劝茶水点心。
照绿枝说，郝管事先前已塞了不少银两，是以才能这么稳当。
明兰凑近槅扇，透着格子细细看了，从那方面大耳宦官，到中年枯瘦女官，甚至后头站一排小宫人，确没一个认识——难道有人假传圣旨？
正苦思无果之时，崔一妈一一妈一轻手轻脚过来，她耳边道：“我领几个针线婆子看了，这些人身上穿，戴，还有打依仗，确是宫中无疑。”
明兰再次皱起眉头，沉思片刻，招小桃过来低语几句，然后抬头低声道：“就这么说，郝管事就明白了。”
小桃立刻奔出去，过不多时，只见顾全步走入前厅，到郝大成耳边轻道：“夫人槅扇后头。这伙宫人有假，试探之，问皇后身边韩尚宫咳嗽可好了。”
郝大成何等一精一明，不动声色扫了后头一眼，然后笑着拱手道：“陈公公，黄司侍，这几年一娘一一娘一到府里宣旨赏赐也多了，却从未见过二位，想是宫里贵人众多，咱们识不过来，也是有。”
那宦官面色一变，随即笑道：“宫里使唤人手多了，今儿这个，明儿那个。你们宁远侯府素来大方，来宣旨是个肥差，多少人想着来呢。”
郝大成连连称不敢，朝那女官堆笑道：“黄司侍，小有个不情之请，趁咱们夫人还没来，托您跟一娘一一娘一跟前韩宫令递个话，说小这回弄了上好枇杷膏，不知什么时候能送进去；如今天日乍寒乍暖，若宫令大人咳嗽又犯了，可怎么好。”
那女官纹丝不动，目光冷电般扫过去，道：“一娘一一娘一跟前统共两位宫令，一个姓刘，一个姓吴，何曾有姓韩宫令？！你少给我使花样，赶紧叫顾侯夫人出来，耽误了大事，你们顾家满门还要命么！”
这句话一出，明兰紧绷神经便如松了绑般，，腿脚一软，险些站不住，她扶着小桃缓缓走开槅扇，坐下后揩了把冷汗，长长出了一口气。
皇后身边确没有韩姓宫令，但却有位颇受信重韩掌事，那位刘宫令如今愈发老迈，眼见要退下了，皇后属意韩氏顶上，是以自年前起，小宫女小宦官们已早早叫上韩宫令了。
当然，这种事自来是对下却不对上，下头人知道，上头主子却未必知道；这黄氏小小从五品司侍怎会不知，怎敢不敬？
除非，她根本不是皇后宫里！那么就是……明兰微微眯起眼睛。
顾全再次跑入前厅传话，郝大成原本正不住赔罪讨好，附耳听了后，顿时眼睛一亮，转头哈哈一笑，大声道：“两位大人，小孤陋寡闻。都说无中生有是假传圣旨，那乱说下旨主子，算不算假传圣旨呢？”
那两人顿时面色大变，那宦官将桌子拍砰砰，声音尖利：“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这般污蔑！”那女官一阴一□：“都说顾侯外头威风八面，这回可是见识了，如今连宫里话都敢不放眼里了！今儿敢抗旨，明儿怕是就要造反了吧。”
“两位不必拿大帽子扣人。”郝大成笑眯眯，他外头也是有头有脸人物，哪里是一吓就软，“咱府里不是那等没见识小门小户，以郑骁将军夫人跟咱们夫人交情，皇后一娘一一娘一身边有哪些大人，咱们还是知道。”
那两人对视一眼，那宦官忽堆出笑脸：“郝总管好眼力，咱们确实不是皇后宫里人，不过嘛，这旨意确是皇后一娘一一娘一下，因近日宫中忙，一娘一一娘一便差遣咱们来办事了。”
郝大成微笑着问是哪宫里，那两人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道是寻常使唤宫人，郝大成立刻放下脸来：“两位也太小看人了，小一便是蠢钝如猪，也不至于信了这话！宫里规矩只有比臣子家里严，这一大队人要出宫，必得有放行令牌，说句不敬，皇后一娘一一娘一再宽厚大度，也不见得会把自己宫里令牌随意给人罢。”
那宦官见郝大成不好糊弄，暗暗着急，此时那女官忽道：“咱们是圣安太后宫里，太后位份犹皇后之上，这下你可放心了罢。”
郝大成冷冷道：“怎么放心？两位一会一个说法，侯爷眼下出门外，咱们要小心护卫夫人，怎能把夫人随意交给不明不白人！”
“那你要如何？！抗旨不成！”那宦官急了，尖着嗓子叫了出来。
“总得知道两位究竟是不是宫里来罢。”郝大成悠悠道。
那女官冷冷注视，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枚黑黝黝夹金丝令牌拍桌上，郝大成凑过去一看，果是皇宫大内出入令牌；可惜那女官很又收回令牌，郝大成看不清令牌底下刻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号数。
那女官道：“咱们确是宫里来，宫里都是主子，请顾侯夫人走一趟不算委屈了罢。”
郝大成摸一摸胡须，正要开口，忽听外头一阵杂乱，只见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扑了进来，哭喊道：“夫人肚子疼厉害，还见了红，叫您赶紧去请大夫呢！”
郝大成脑中一阵急闪，立刻‘满面惊慌’拉长调子高声叫起来：“哎——呀——，这下可糟了，前阵子大夫还说夫人怀相不好呢，果然出事了！”
又冲着身边一个小厮叫骂道，“你这蠢货，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请大夫呀——！”
那小厮滚着地面飞跑出去，郝大成回过头来，笑着告罪：“两位见了，咱们夫人这几日就要生了，是以保不准这就……唉，看来是没法进宫了。”
那女官和宦官脸色极是难看，正要开口威吓，只见郝大成又转头对那报信丫头道：“赶紧去回夫人，说大夫片刻就到了，请千万撑住。夫人别为进宫之事着急，想宫里主子都是仁善和气，总不会存心要了夫人母子一性一命罢！”
那小丫头似是吓坏了，抹把脸上泪，一溜烟跑了出去，一路往里直至嘉禧居，走进里屋时，她脸上已无半点哭泣惊慌之意，顽皮得意道：“小桃姐姐要给我抹葱头，我说不用，适才我哭可真了，把大家都唬住了呢！”
“小丫头还卖弄呢，说，怎么样了！”绿枝把她扯进屋里，连声追问。
翠袖跟小桃一个路子，半憨不傻道：“没怎么样呀。说完我就出来了，哦，郝总管说大夫很就来了。”
绿枝急得直跳脚，哪个问大夫了！
明兰失笑道：“你吼她作甚，本就叫她去做戏，做完就回来了呗。”绿枝瞪了小翠袖一眼，又无奈叹口气，领她出去吃果子了。
崔一妈一一妈一便和翠微两人替明兰松袄子，散发髻，脱一去鞋袜，侍弄了半天，明兰才躺上一床铺，直觉得浑身酸一软，小腿一抽一疼。
见翠微收起诰命服饰，拿到后头用熨烫整理，崔一妈一一妈一回过头来，“夫人，这，这成么……？那到底是太后呀。”
明兰一揉一着太一阳一一穴一，细声细气道：“太后倒是太后，只不过，不是圣安太后，而是圣德太后罢了。”一个是亲一妈一，一个是……连后一妈一也算不上。
崔一妈一一妈一一惊：“啊，是圣德太后！咱们与她素日无仇，干嘛来为难夫人？”
“是呀是呀，都知道她这是为难我。那老太要消遣人，若叫我进去站两时辰，或跪半时辰，就算皇帝皇后来救，怕也要糟糕。一性一命要紧，安全第一，是以，哪怕这旨意是真，我也不能从命，大不了以后去御前打官司。总之，这个眼前亏咱们不能吃……”
明兰正喃喃着自言自语，忽见小桃脸颊红红跑进来，后头跟着着急上火绿枝，她扭着小桃胳膊，连声问着，“你外头守了半天，赶紧说说！”
小桃甩脱绿枝着爪子，瞪眼道：“疼，放手，听说我啦！”
喘匀了气，她才凑到明兰跟前，禀报道，“现下郝总管已把那些人打发走了。夫人，您不知道，适才那两人发好大脾气呢，又拍桌子，又骂人，还说咱们侯府要造反了，一定要叫夫人出去！我吓厉害，谁知郝管事反倒不怕了，愈说愈硬气，后那两个人没了法子，又不能冲进来打，只好走了。”
明兰听嘴角翘一起，又问了几句那宦官和女官如何发脾气，如何语出威胁，小桃都一一说了，后明兰赞道：“郝总管是个有见识，这回宣旨确有猫腻。”
自来去臣子家宣旨内官，那都是鼻孔朝天，拽不可一世，哪家敢抗旨不尊，人家也不多说，不过冷笑几声，回去跟皇帝皇后复命时，狠狠告上一状就是。
哪像今日这两个，着急什么似，好像非要带走自己不可。
“他们气急了，临走前还说要我们等着瞧呢。”小桃补上后一句。
明兰不屑冷哼：“等着瞧就等着瞧！”
只有皇帝才握有诏卫和禁军，才能锁拿人犯，抄家问罪；倘若这旨意没有问题，圣德太后也得先告到皇帝面前，由皇帝下令拿人才行，因为后宫本身是没有军事权力。
但若这旨意有假，呵呵呵……
——哎呀，不对！
微笑凝结脸上，明兰忽脑中警铃大作，猛从床榻上坐起，用力一捶枕头，大叫道：“糟了！糟了！，小桃，绿枝，你们赶紧去找郝总管，叫他派得力亲信人，先去找刘正杰大人，把这事说了，再挨家上门，说千万别进宫！”
“哪些人家呀！”小桃被吓了一跳，绿枝也愣愣。
“段将军家，沈国舅家，英国公府，还有薄家，钟家，耿家，伏家……先这几家，别等我想到了再说，去去！”明兰急连连拍床。
两个女孩连忙应声出去。
崔一妈一一妈一见明兰满面惊慌，颤声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明兰凝重了神色，缓缓道：“崔一妈一一妈一，你可还记得那年‘申辰之乱’么；也是诓骗了好些贵家女眷入宫呢。”
崔一妈一一妈一双眼瞬间睁大，失声叫道：“不会吧！”
“但愿是我多想了。”
明兰疲惫靠床头，双臂紧紧抱着肚腹，掌心贴肚皮上，静静感觉有规律胎动。
——这回肚里孩子很乖，从不像胖一团一子那会儿乱踢乱动，只不舒服时动两下抗议，将来应是个安静懂事好孩子。
只盼他或她出生时，已是天下太平，再无纷扰。
作者有话要说：9月28日出差，一直出到十一放假前，回来后休息一天，开始。
出差时带去笔记本居然没法上网，只好攒着字数一起发了。
